夏天到了,东镇堂河边的那棵大樟树也结果了,一个个像小葫芦一样的樟树子非常可爱。每当下课,我们就过去捡樟树的果子玩耍,后来还发起了樟蚕,我们总爱折下一把樟树叶,抓几条樟蚕回去养,结果一不当心总会成了家里鸡鸭的盘中餐。樟蚕长得很像刺毛虫,我们管那种虫子叫棺材钉,每次被刺中,疼痛难忍,所以只要见到棺材钉必以暴邢处决。樟蚕的性情非常温和,除了吃樟树叶,还会吐丝。我们除了捉樟蚕外,还会过去祠庙的门口捡那些没有爆炸的炮竹,玩法自然是五花百门了,童年的日子,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着。
有一天放学后,我和平时一样,收拾书包准备回家。刚走出校门,就看到桥墩上围满了很多人,有同班同学,也有高年级的哥哥姐姐。我见此情景,也被吸引过去了。只见很多人一向指着河中,议论纷纷的,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,看见一个漂浮在河面上的大木盆,木盆中躺着一个估算尚未满月的小孩,小孩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整个世界,不哭也不闹。小孩的身边放着一些衣服、毛巾、奶瓶等物,脖子上缠了一个显眼的东西——一吊铜钱和一张折叠成一团的钞票,不难辨认,这是一张面值50元的钞票。那时候的50元,已经可以买很多东西了,我记得自己的一个学期的学费也才三十多元。这时候,我突然看到水中有人扔石头,定睛一看,是华保,只见他抱来了一堆石头,放在河边,一个一个地往木盆旁边扔,大抵是想把木盆逼到岸边,因为他看中了缠在小孩脖子上的那50元钱。扔了好几个,眼看木盆就靠岸了,当他再抓起一块石头扔过去的时候,不偏不倚,石头砸在木盆边缘上,木盆一歪,小孩也随之往侧边靠,顿时,木盆失去了平衡,慢慢的往水中沉,小孩还来不及哭出来,就已经沉到河里不见了踪影。接着浮起了一个反扣过来的木盆和一只奶瓶。看热闹的人群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。华保是五年级的师兄,个头不算小,他看到大家惊叫,有点紧张了。于是,恶狠狠的甩下一句:“谁叫得最大声,这个小孩变了鬼就会跟着他回家!”这招还真凑效,一下子就把我们镇住了。
没过几天,在河上游的一户人家,也就是前面所提及到的康寿他父母,那时候还没有康寿,他们一起到了华保家,跪在门槛上哭喊着。这时候,人们才了解到,原来那个被遗弃的小孩,就是后来的康寿他父母的亲骨肉,至于为什么要遗弃呢,全世界人都知道,这准是头一胎,中了多金花,自然不受欢迎啦。于是想偷偷的“送”给别人养算了,谁知道还没“送”到别人手中,就被华保给弄死了。到此一来,是执意要对方赔偿两万元,要不然就报官处理,杀人偿命!”门口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拥簇了起来,那对夫妇见此情景,更是乘势使气,哭闹得更卖力了。
再说华保父母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,他对对方所提出来的条件呲之以鼻,冷冷一笑,说:“你们无非想讹我们钱而已?凭什么?你女儿都扔出去了,你以为还是属于你的吗?我家华保他还小,尚不懂事,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扔个石头会弄死人的。而你们却非常清楚,你们知道把小孩这样放在河中漂流的后果,万一途中遇上风雨,恐怕也会打翻,又或者卡在闸口,没人看见,也是死路一条。退一万步,没出现任何意外,这年头,扔出去的孩子不是个女儿,就是损手残脚的,你们做人父母都不想要,有谁还想捡?到时候岂不白白冻死饿死。你们想清楚谁在故意杀人,再去报官吧,搞不好到时候你们一分腥都赚不到,准备洗干净个屁股去坐牢吧,唉,虎毒不食子啊,这世上什么人都有。”围观的人群听了华保他爸这样说,觉得挺有道理,突然转换了矛头,一致指向了康寿父母,纷纷责骂他们:“是啊,不想养就别生嘛……”康寿父母见此刻捞不着任何好处,变得无地自容,悻悻的走了。
第二年,康寿的父母终于得偿所愿,添了个茨菰丁,取名康寿,寓为健康长寿之意,于是烧香拜佛,感谢神恩。但村民对这家子并不好感,我想应该是因为去年遗弃女儿的那个事情吧,如果当年他们不是到华保家讹诈勒索,我想,这事情大抵不会闹至如此田地。现在很多人都认为,他们扔掉女儿,其实是想乘机敲人一笔而已。哪怕是第二种结果,被好心人收养来了,他们夫妇准会过去收取卖女费的。后来我还听别人说,其实当年华娣大肚的时候,导致后来发生的那件事,原来是康寿夫妇报官通水的,因为那时候通水报官,是重重有赏的。这些人,为了几个铜臭,宁可出卖乡邻村里,简直禽兽不如!现在每个人都在孤立着他们,就像他们染上了麻风病一样,或许,这应该就是报应吧。就因为这个事情的影响,很多人对这家子的事情都了解不多,很多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说的。
我小学毕业后,离开了村子,到镇里上学去了。每逢节假日回家,总觉得村子的一切给我的感觉越来越陌生。不知道是久了没和村里人交流的缘故,都觉得很多面孔显得格外生疏,甚至有些脸面竟难以辨认。虽然现在村里整体经济比以前大有提高,从众多拔地而起的小洋楼中,可以肯定这些家庭都赚了大钱,这些门户的主人,大多数是在外地打工蹲久了,最后混了个包工头,赚了一把横财回来建起了吐气扬眉的小洋楼。这无疑给了传统的教育事业重重一击,致使大家一致认同了读书无用论,读书越读家越穷,不如外出打份工。所以,以前很多在班里成绩优秀的同学,他们都肆学外出打工去了,也许是因为家里经济缘故。但可以肯定,更多的原因是读书无用论在左右着人们的意识。像我这样后来一直读到大学毕业的人,村子倒真没几个。也因为读书无用论的影响,我以前那个小学的校风也日渐衰落。慢慢的,老师再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,甚至有些调皮的学生,动不动就对老师破口大骂。我记得自己读书的时候,老师始终是崇高无上的职业,不管是学生,还是家长,在路边见到老师,准会点头问好。甚至,有不少学生的家长时不时给老师送一些红薯、白菜等诸如此类的农作物做粮食填补,这样一来,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老师的重视……
没想到现在,学生反倒成了大爷,你老师就是孙子,得把别人好好供奉,否则人家的家长会来收拾你,搞不好的话,轻则遭到投诉,重则砸掉饭碗。唉,真是今昔非比啊。村民的整体物质生活慢慢提高了,但精神文明却日渐糜烂了。也因为这样,年久失修的庙宇也显得陈旧不堪,墙脚布满了青苔,甚至还有不少老鼠洞。摆在神台上那些贡品到了夜里,也会惨遭老鼠的啮咬,留下一把把神憎鬼厌的老鼠屎和一泡泡臊臭无比的老鼠尿,也无人清理。前来烧香拜神的人们,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寂寥。
一天周末,我从田间采辣椒回来,经过桥头,看到一群人在讨论着什么。后来才得知我同学国明的外公来探望亲戚,骑着自行车过桥的时候,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摔死了,出事的地点就是当年沉婴同一个的桥墩的水位。很多人说这一带真的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在兴风作浪,自从这事故发生后,很多人晚上都不敢过桥,宁愿多走几百米,绕着旺钦小卖部的那条桥经过。这事情搞到人心惶惶,学生晚上也不敢去上晚修了。有几个村民说,庙宇的大神因常年无人供奉,法力也会大减,已经镇不住了。于是,为了国泰民安,村长号召了每家每户都募捐善款,再次修葺东镇堂,仿佛间,又回到了当年初建庙宇的那种热闹。最后,有人还提议叫康寿的父母出钱做门法事,以安镇他们死去女儿的亡灵。谁知道,康寿父母一听要那么多钱,脸色骤然大变,二话不说就拒绝了。无奈,这笔债只好由村民凑钱分担,那么多户人家,分散开其实也用不着多少钱,但多少都有点让人觉得不痛快,甚至有些人背地里还咀咒康寿的父母。最后,是华保他父母出了两百元,可能他觉得,自己的儿子在这事情上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,想通过此举来弥补一下,以求心安吧。除此之外,还专门叫村里那个哑巴帮忙做纸扎,别人都叫他做大话鬼。大话鬼虽然是哑巴,说话只会咿咿呀呀,但他在制作纸扎方面,可以说是无人能及的民间高手。不到一炷香的功夫,他就把男童糊好了,接下来还做了一个花轿和一顶罗伞,还有很多纸柜纸盆之类的东西。我听人家说,做了个男童和花轿,是到河里迎亲的,这叫做鬼亲。以免那个女鬼的亡灵到时候飘到凡间勾魂,这样很有可能会把村里和她同龄的男孩带走的,在村民的围观下,顺利地完成了这门法事,打那以后,村子一带都平安无事。
日子就这样的过着,后来我考取了广州的一间高校进行修读,毕业后,工作了两年,那时候听说康寿去了深圳电子厂打工,把厂里一个女孩的肚子不小心给搞大了。那女孩是贵州的,康寿只好带着她回老家,挺着个大肚子进入村里,自然又是遭到别人一阵阵的指责。本来外省的女孩,进了这个村子,地位自然总会低人一等,何况是一个大肚子未婚的外省女子,有些嘴贫的家伙就直接叫她捞鸡。后来人们叫惯了,对方也习惯了,也从来没人去过问她真正的名字。我常年在外,也很少过问村里的事情,偶尔也只是听母亲说说罢了。
2013年8月中旬,台风“尤特”的不请自来,带给了粤西地区人民惨痛的一击,整片耕地都被洪水淹没了,农民损失惨重,河水猛涨,几乎与河堤齐平。我担心家里出什么事情,毕竟父母年事已高了,于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去了,看到很多地方都成了一片汪洋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,父母亲手种下的水稻、辣椒苗……全都无一幸免。
回家的第二天,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救命,就朝着声音的方向飞跑出去看个究竟,见到东镇堂围满了围观的村民。就发生了开始的那一幕,康寿的父亲和儿子,丧命于这场大水中,严格的说,应该是丧命在当年被遗弃的女婴手中,因为他们的尸体,也是从当年那个沉婴桥墩水位捞起来的。
这时,我再回头看了一下东镇堂,竟然的发现庙里空空而已,往日那些表情威严、人们见了都不由得敬畏三分的神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。我问四婆这怎么回事,四婆告诉我,这些神像在前几日就已经撤走了,暂时安置到了地势较高泊头岭中,因为怕洪水淹及庙宇,等大水退去才搬回来……